在上周，有一个消息震撼了我的朋友圈——江苏省把NIPT纳入集采，而且降价幅度相当大。

目前，在江苏省，NIPT的价格在1200元一次，而这次集采是这么要求的，最高有效申报价为345元，如果企业报价不高于275元，就可以直接中选。

如果按照直接中选的价格报价，整个价格降幅将达到77%。

有朋友感叹，以前感觉不会纳入集采的产品，现在也纳入集采了，恐怕以后所有的IVD产品都要集采了。

对于这件事，有些问题，我想不明白。

为什么NIPT会被集采？

到底什么样的产品会被集采？

以及我们应该如何去给产品定价？

毕竟，对于产品来说，定价是最为关键的一环，它直接关系到产品开发设计的问题。

既然想不明白，那就得去找个明白人，于是，我联系上了一位医保专家好友老A。

他说，这得给你上一节很长的课呀，这样吧，你请我吃顿烧烤，就当做这堂课的教师费了，真是便宜了你小子。

这好说。

一、价格天花板

医药产品，和其他工业产品有很大的不同。

它不像其他的工业产品一样，是直接增加社会财富的，而是更像是保险类产品，通过诊断和治疗，来降低你不治疗会带来的损失。

所以为啥最后买单的大客户叫做医疗保险呢。

那么，不知道带来的损失要怎么计算？

这个时候就要引出一个概念，疾病经济负担，这个概念是用来对疾病成本进行量化，从而帮助医保局来制定相应的政策，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产品的集采价格——当然，厂家自愿压得更低那是厂家的事。

这次，咱们沟通的是NIPT吧，这个检测主要是用在唐氏综合症（DS），也就是二十一三体综合征上面，那我就拿这个给你举个例子。

DS的疾病经济负担主要包括两个方面，直接经济负担和间接经济负担。

其中，直接经济负担是指在治疗DS的过程当中，产生的直接医疗费用、直接非医疗费用，还有那些为帮助患者而支出的发展服务和特殊教育费用。

间接经济费用又分为两部分，一部分是指患者由于患病，不能去工作，或者只能从事一些简单工作，而带来的劳动力价值损失；另一部分则是患者家属为照顾患者而带来的劳动力价值损失。

在2010年的时候，湖南曹老师曾做了一个相应的的调查，我把她的调查结果列了个表放在下面了。

表 | 2010年例均DS疾病经济负担构成

这个表的数据是2010年的，现在看这个数据，肯定有些问题。我们如果仔细看这个表，就能发现，其中占大头的，还是劳动力损失这部分，这个和人均GDP是直接挂钩的，所以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修正。

在2010年，国内的GDP是6.087万亿美元，到了2019年，国内的GDP是14.28万亿美元，增长了2.35倍，根据这个参数，我们再回算DS在2019年的疾病负担，就是2,580,226.88元，简单点，258万元。

于是我们就有了一个DS筛查的价格天花板。

二、给NIPT算算账

对了，你问我为啥算2019年的，不算2023年，那自然是因为我手上有2019年的筛查成本数据嘛。

DS筛查有很多种策略，你是做IVD的，当然是希望越多的人做检测越好，那这样，我就给你算一个NIPT全筛查策略的成本和效益成本比率。

这个策略就是指，所有的孕妇，都要接受NIPT的筛查，对于那些NIPT筛查结果是高风险的孕妇，再进行产前诊断，也就是羊水穿刺。

我先列一下这个策略的决策树模型给你看看。

图 | NIPT全筛查的决策树模型

为啥要看整个决策树模型？

算账就要算整体成本，NIPT筛查的最终目的，就是要减少DS的疾病负担，这就需要用整个筛查的成本，去和减少DS患儿出生所带来的收益进行比较。

有两个指标会时常用来进行这方面的评估。

一个是成本效益净现值（Net-present Value, NPV），它可以用来分析这个诊疗策略能够带来的绝对经济利益，计算公式一般是

成本效益净现值=策略产生的效益-策略花费的成本

另一个指标是效益成本比率，这个指标主要是用来分析该诊疗策略，每投入1元，能带来多少回报，它的计算公式一般是

效益成本比率=策略产生的效益/策略花费的成本

好了，明白这些之后，我现在给你展示一下我们之前调研的时候所收集到的成本，注意，里面的数据我们用的是中位数，不是平均数，这样更能反应真实情况。

表 | NIPT全筛查的决策树模型中的指标成本

当然，要计算成本的话，还需要对整体的概率有所认识，这方面涉及的太多了，要真展开了详细说，你这顿烧烤的钱，远远不够，所以我就挑几个你可能比较关心的概率说一下。

强调一下，我说的概率也是中位数啊，别弄混了。

既然是全人群NIPT筛查，那么首先最重要的参数就是全人群DS发生率，这个是0.13%。

其次是NIPT的灵敏度和特异度，这个根据我们的研究结果，应该是99.3%和100%。

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，就是患者依从度，就是他们愿不愿意做NIPT筛查，这个是81.40%。

好，有了这些概率，我们就可以对模型进行运算了，如果我们对一万人进行筛查，那么NPV是多少呢？9,348.97万元，一个人能赚1万块。

那效益成本比率是多少呢，1.65，投入一块钱，回报一块六毛五。

是不是感觉，唉，不错啊，这赚的不少呀，这个策略不错。

嘿嘿，但这个指标的好坏，是比出来的。

在广东和广西，采取的筛查策略是这样的，35岁以下孕妇先做血清学筛查，高风险再做NIPT，35岁以上孕妇就直接做NIPT。

这个策略的效益成本比率是多少呢？2.79，比NIPT全筛策略高了一个点！

这么一比，是不是就显得NIPT全筛就不太划算了。

当然，这个策略本身在临床指标上面还是非常出色的，比如说，它不会造成正常胎儿的流产，再比如说，在避免DS胎儿出生率方面，也能有接近70%的表现，这个是高于部分筛查策略的，那个只有50.6%。而且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，基因检测公司，也在大力推动这个策略。

在国内，早就有这个方面的试点，那是2017年的时候，当时在安徽阜阳市，就推行了NIPT全民免费检测项目，那个时候，基因检测公司给到政府的价格是，745元。

但事后复盘核算之后，大家就发现，这个价格可以下降，而且必须下降，这样才能有竞争力。

所以，你看，这次江苏NIPT集采，把价格定在345元，是不是既在意料之中，也在情理之中的事儿。

三、企业也要算收益账

听完老A的这堂课，我感觉我都要死机。

之前我负责产品项目的时候，也要涉及到产品定价这个环节，但在这个环节，一般的做法就是两个。

一个是看医院的检测收费价格，另一个就是看竞品的价格，这个基本就是招投标的价格。

但从来没有，从来没有，从这个角度去计算过产品定价在多少才是比较合适的。

这么多的新知识，把我冲击的目瞪口呆，手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，似乎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。

但我还有一些问题。

你的意思是，这些调查和准备工作，在20年左右你们就全部完成了？

要不然呢？

但我听朋友说，这次集采，主要是因为江苏那边查肿瘤NGS的时候，拔出萝卜带出泥，于是就对NIPT进行集采了？

这事吧，最多就算是一个导火索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，就好比这次是江苏开始的第一步集采吧，其实江苏早在18年的时候，就完成了整个的调研工作，当时得出的结论就是NIPT全筛策略是最贵的策略，效益成本比率低于1，完全是负收益。

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，就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。

实际上你说的肿瘤NGS检测也是这样，从策略的角度来说，只有当它的应用人群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的时候，才是一个有价值的策略，能够产出正收益。

但这些年，由于很多力量的共同作用吧，泛化了，对社会和患者个人，都造成了蛮大的经济损失。

所以国家也吹了好多年的风，但直到去年七月之前的时候，动作都不大。

因为这种事得从整体上去解决。

比如，在去年10月份，医院就被全面取消了回款权，当时都是说回款会更及时，当然，这事其中的一方面，但还有另一方面的问题，原先是医院选择使用哪种药品或者医疗器械，然后医院付钱，虽然最终也是医保把钱打给医院。

但现在，医院选择了药品或者医疗器械以后，钱是由医保来付，那么医保，会不会不认可医院的选择？

这一点不同，就会导致医生在开单的时候，选择出现差距。

在之前的制度下面，医生开单的时候，最主要的考虑点就是把患者治好，因为医生是直接面对患者，所以最朴素的感情就是，用好药，用好的器械去把人治好。

但就像我前面和你聊过的那样，这样实际上不一定对患者更好，因为使用成本可能会大于患者的收益。

可能上面那个例子比较抽象，我再举一个例子，例如，现在我感冒了，然后，有1块钱的感冒药，吃了以后感冒的症状就会退下去，药效持续6个小时，然后还有一个100块钱的感冒药，药效持续24个小时。

从好药的角度来看，可能是100块的更好，但我还是会选择1块钱的，原因无他，便宜，大不了我就吃4次嘛，也就4块钱。

所以，这就是医保回款和医院回款这方面巨大的不同，当然，原先医院回款还有一些灰色或者黑色的部分，大家都懂，我也就不多说了。

从重视疗效/性能，转变为既要重视疗效/性能，也要重视成本/收益，这个其实也就是Drgs的逻辑。

对你们诊断来讲，也是这样。

在过去的时候，在诊断方面，是会按照技术，而不是场景需求进行付费，比如说，在同一个场景下面，化学发光就比酶联免疫法更贵。

这一方面是因为以前的政策是以药养医，我前面已经说过了；另一方面，则是国家在高速发展，随着GDP的增长，有一些原来负收益的检测技术，也会转化为正收益。

就像我前面谈到的DS这个例子，如果现在的人均GDP还是2010年那个时候的情况，那么NIPT全筛这个策略就是妥妥的负收益。

那么，现在是什么情况？发展慢下来了，要进入新常态，整个经济要换挡。

这也就意味着，原先可以顶着负收益推行新技术的粗放式发展，不太合适了。

当然，不是说新技术就全部不行了，昨天不是国家审议通过了《全链条支持创新药发展实施方案》嘛，但是呢，肯定不会再回到原先那种模式当中去了。

医院要算收益账，企业更要算收益账。

写在最后：

和老A沟通后，我的思路清晰了很多。

虽然我之前就认为，产品的任务，就是赚钱，但对于产品设计的最重要的环节——定价这个方面，依旧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。

就好比，我之前写过《结直肠癌血筛试剂获FDA咨询委员会高票支持！专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？》这样一篇文章，但在其中，依旧没有谈清楚为什么服从性这个指标，在有的时候，是可以超越灵敏度/特异性的。

现在，我可以想明白了。

如果一个产品想要卖个一个客户，客户关系可能要比产品能不能让客户赚钱更为重要；但如果一个产品想要卖给很多客户，那么，它就一定是能够让我们的客户赚到钱。

对医疗产品来说，那就是能够让使用产品的患者整体，能从中受益。

在饭局的尾声，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，问了下老A，我能把今天你给我上的课整理成文章发我公众号上去么？

老A吐了个烟圈，那还得再来顿烧烤。

来源：诊断科学